这是2017年8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三。一个顶着金色蓬松卷发的高挑年轻人走出拉斯维加斯大厦的前门。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外卖员手中接过可乐和巨无霸汉堡。恍惚间,他看见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不远处的街上——像极了电影中,联邦调查局的监视桥段。
事实上,直到此时,他的大脑仍因睡眠不足而浑浑噩噩。他刚刚在世界最大的黑客会议之一——“Defcon”黑客大会上度过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华丽的一周。在这里,人们称他为英雄,因为在一种叫做WannaCry的恶意软件在地球上爆炸,摧毁成千上万计算机时,他发现并触发了代码中包含的秘密切断开关,从当时历史上最严重的网络攻击中拯救了互联网。
他简直成为了白帽黑客中的传奇。随之而来的福利是取之不尽的免费终身饮料、狂热粉丝的不时搭讪和脱衣舞派对中的VIP身份。
这让他仍沉浸在由荣誉和认可织就的云朵里,无暇去顾及那些关于联邦调查局的假设。几小时后,他跳上等在路边的计程车前往机场。他的灵魂仍在不断回味大会上自己的那些高光时刻,以至于他没发现,那辆黑色越野车一直紧紧跟在身后。
机场候机室宽敞明亮。他抓起一瓶可乐,坐在椅子上。当他注意到有三个男人走向他时,他正在撰写关于恶意软件分析的推特。在推特里,他谦虚地吹嘘他的老板在拉斯维加斯给他买的一些非常昂贵的鞋子,并转发了他的粉丝对于他逆向工程的赞美。
“你是马库斯·哈钦斯吗?”一个红头发的男人问道。
看到哈钦斯点头,男人用和蔼的语气要求哈钦斯和他们一起走,并带他穿过一扇门,进入一个私人楼梯。
然后他们给他戴上了手铐。
哈钦斯一瞬间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他开始回想自己最近犯过的错误,但思绪却如乱麻般缠在了一起。是不是因为自己包里加了“料”的香烟?这些无聊的特工,是不是对一些微不足道的违禁药物反应过度了?
“我们来自联邦调查局。”男子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我们想了解一个名为克罗诺斯的项目。”
“克罗诺斯,” 哈钦斯说。“我知道那个名字。” 他的声音里突然多了分奇怪的释然,与此同时,他眼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哈钦斯明白,自己应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和白帽黑客这个身份说再见了。
14年前,在马库斯·哈钦斯成为那些普世意义上英雄或罪犯之前,他过着田园诗一般的生活——他和哥哥每天在奶牛中间嬉戏,看着农场工人给它们挤奶,和小牛们交朋友。
他们用多余的木头建造了树屋和支架,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哈钦斯是一个聪明快乐的孩子,开朗乐观,但同样坚强。当他在玩耍时摔倒并摔断手腕时,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是当他看见一只小牛从山谷跌下,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时,他会伤心地哭出来。
事实上,哈钦斯并不符合农村孩子的标准模板。对此最明显的体现,在于他对电脑的超自然迷恋和掌握的熟练程度。从6岁开始,哈钦斯就看着他的母亲在“戴尔塔台式机”上使用Windows 95,也常常由于拆除了家庭电脑或者在上面运行了奇怪的程序,而受到父亲的责斥。
然而哈钦斯最在意的,是网站背后那些神秘的HTML字符。他将编程视为 “通往伊甸园之路”,因为在编程的世界中“没有限制”。
在计算机课上,哈钦斯对那些练习打字的同龄人不屑一顾。他非常希望自己此刻能在《使命召唤》的世界里,用一枚反器材手雷炸毁敌军坦克。但学校电脑的网络限制阻止了他。
但不久后,哈钦斯发现他可以通过编程来摆脱这些限制。使用脚本功能,他可以运行任何他想要的代码,甚至安装未经批准的软件。于是,他安装了一个代理,通过一个遥远的服务器来反弹他的网络流量,击败了学校对于他网络的监管。
在他13岁生日那天,哈钦斯终于拥有了一台自己的电脑。很快,电脑变成了哈钦斯生活中的一切。除了在睡梦中,哈钦斯就坐在电脑前,连续几个小时玩《反恐精英》或者《使命召唤》,或者磨练自己的编程技能。
母亲的担忧逐渐膨胀起来。在她看来,网络不总是安全,它总有一些黑暗的边缘。她担心儿子会受到黑暗的侵蚀,变成一个“网络妖怪”——这是她自创的词汇。虽然她也说不清这妖怪具体是什么模样,但如同特摄电影中的怪兽,她担心儿子会拥有恐怖的破坏性。
因此,她试图限制马库斯使用电脑的时间。密码对于哈钦斯而言形同虚设,母亲清楚这一点,因此她试图通过他们的家庭路由器限制来他的互联网访问。然而,哈钦斯在路由器上安装了一个硬件重置工具,工具允许他将路由器恢复到出厂设置,然后哈钦斯就可以把母亲从路由器中“赶出去”。
“在那之后我们聊了很久,”母亲说。她以完全停止家里的宽带网络相威胁,因此,他们休战了。“我们达成一致,登录网络时不可将我从服务器中踢出,” 她说。“但实际上,没有办法真正监视马库斯,他比我和他爸爸都聪明得多。”
在当时,哈钦斯还不知道“电脑病毒”意味着什么。或许,他仅仅将它当做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14岁的时候,哈钦斯在论坛上发表了自己的“病毒”——一个简单的密码盗窃工具。将其安装在某人的计算机上,它可以从Internet Explorer的自动填充存储中窃取受害者的密码。
哈钦斯的第一个恶意软件得到了论坛的认可。“我没想过我的发明会偷走谁的密码。” 哈钦斯说。“我只是想,这是我做的一件很酷的东西。”
2009年,哈钦斯一家搬离了农场,搬进了一所房子,房子位于一个只有一个酒吧的小村庄中。马库斯住在顶层的阁楼。他只是偶尔从卧室出来,用微波炉加热披萨,或者为他深夜的狂欢冲调更多的速溶咖啡。其他时候,他的房间门都是紧紧关闭的状态。
门外,母亲长吁短叹。“我感觉自己的预感要变成现实了,”她对哈钦斯的父亲说,“网络妖怪,不是吗?”
搬家后不久,哈钦斯经常光顾的MSN论坛关闭了。所以他转到了另一个叫做黑客论坛的社区。社区成员们在拥有更高技术的同时,也有着更模糊的道德感——获得论坛尊重的最低筹码,是拥有一个僵尸网络,一个成百上千的受恶意软件感染的计算机的集合。
哈钦斯田园诗般的英国乡村生活,并未影响他的秘密赛博朋克生活。现实因素无法阻止他融入论坛中的非道德氛围。15岁的哈钦斯甚至建立了自己的事业: 他开始租用服务器,然后以每月收费的形式向黑客论坛成员们出售网络托管服务。
哈钦斯在黑客论坛上明确宣传,自己的服务,提供给除儿童色情网站外的“所有非法网站”。他在一篇文章中建议,买家可以使用他的服务来托管一些模拟登录页面和窃取受害者密码的网络钓鱼页面。
然而,十几岁的哈钦斯认为,自己仍然游离在网络犯罪的红线之内——托管几个服务器,或者窃取一些Facebook密码,这些事情看上去无伤大雅。毕竟,哈钦斯并没有进行金融欺诈。金融欺诈的红线,在他自我定义和不断变化的道德准则中,仍然神圣不可侵犯。
不到一年,哈钦斯便开始厌烦自己的托管服务生意。那些“爱抱怨的顾客”让他不胜其扰。因此,他决定终止创业,将精力专注在自己更喜欢的事情上——完善他自己的恶意软件。
才华是最高效的助推剂。哈钦斯在恶意软件的撰写上体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成长速度。很快,论坛中的其他成员找上门来,希望哈钦斯创造一款防溯源的恶意软件。哈钦斯答应下来。不久,他便获得了200美元的报酬和买家的好评。随后,又有买家出价800美元购买了他的“密码盗窃工具”,他愉快地接受了交易。
哈钦斯开始成为一名声名在外的“恶意软件写手”。当他16岁的时候,一位名为“文尼”的人接近了他。文尼向哈钦斯提出,他想要一个多功能的、维护良好的集成式工具包,他可以在黑客市场上卖出比黑客论坛更多的钱。每笔交易,他们五五分账。
少年心性让哈钦斯缺少人与人之间的基本戒备。他欣然接受。产品被命名为“UPAS Kit”,这是爪哇一种树的名字,在东南亚,它的有毒汁液被当地土著用来制造毒飞镖和箭。
文尼和哈钦斯遇到的其他地下黑客不太一样。文尼更加专业也更加谨慎。即使他们的交流愈发频繁,文尼也从未透露关于自己的任何细节。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在网上掩盖自己的行动,通过多个代理服务器连接互联网。
但是哈钦斯对文尼并未采取严格的保密措施。在一次交流中,哈钦斯向他的商业伙伴抱怨,自己所处的这个英格兰农村深处的村庄,找不到哪怕一支味道出色的“烟草”。文尼回应说,他会从一个名为丝绸之路的电子商务网站上,寄一些东西给他。
这是2011年,臭名昭著的暗网毒品市场还潜藏在冰冷的地下,哈钦斯同样不清楚是丝绸之路这个网站代表着什么。他只记得文尼询问了哈钦斯的详细地址,以及他的出生日期。文尼说,他想送他一份生日礼物。
哈钦斯提供了所有信息。毫无保留。
在哈钦斯17岁生日那天,一个包裹邮寄到了他父母家。拆开一看,里面是最新款“烟草”的大礼包。邮件没有寄件地址,但是寄件人标注得很清楚:文尼敬上。
在将近九个月的工作后,哈钦斯完成了工具包的编写,并在2012年夏天开始出售。哈钦斯没有问文尼关于买家的问题。对他来说这并不重要。他最关心的是自己从黑客论坛的大佬升级为了一个专业的程序员,以及自己作品受到的那些期待和赞赏。
可观的收益源源不断涌来。文尼通过比特币,屡次向哈钦斯支付数千美元的分红。哈钦斯发现自己有了第一笔真正的可支配收入。他升级了他的电脑,为他的房间买了一个Xbox游戏机和一个新的音响系统。此时,他已经完全辍学了,他告诉他的父母,他正在从事自由编程项目。
父母信以为真,没有多说什么。
随着UPAS Kit的成功,文尼告诉哈钦斯,是时候建造UPAS Kit 2.0了。他希望在新工具中添加新功能,包括一个可以记录受害者每次击键的键盘记录器,和查看整个屏幕的能力。最重要的是,他想要一个可以在受害者的页面中插入假文本输入字段和其他内容的功能——也就是网络注入。
哈钦斯突然对文尼的要求产生了些许不安。网络注入在他看来,是为银行欺诈所设计的恶劣手段。道德感在鞭策哈钦斯。他决定拒绝文尼。
但哈钦斯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